临时置顶:AO3仓库 传送门Ao3.org/users/ArcticCircle3055

我们都是老去的国王,偶尔怀念帝国不再的荣光。
一只重度沉迷Doctor Who和12C,大多数时候在冬眠的北极熊,9th is my Doctor!
本命古剑一红玉和仙剑四夙瑶掌门,叔控,迷恋长得好看的小姐姐,不BG会死星人,杂食贵乱狗,冷CP爱好者,背德关系保护协会资深会员

【古剑一】戏者

CP:紫胤X红玉

原作:古剑奇谭

备注:BG向、民国架空、《千秋》本收录文

警告:OOC、不考据BUG多


戏者

 

   【引子】

 

  紫胤这一生只听过三次红玉的戏。

 

 

  【第一场】

 

  戏园子里总不缺嘈杂,鱼龙混杂人来人往的本就当得一个乱字,呼喝嬉笑声更是此起彼伏,流淌在横竖列得整齐的四仙桌间,如同奉茶小二轻快得紧的步子,好不热闹。

  热闹的又岂止是这声儿,坐得满满当当的一众来看戏的人脸上也应得十分精彩,或欢喜或心焦,表情总是极为生动。禁不住久候的人围着吃茶,传着些街头巷尾听来的闲话趣谈,以打发无聊的等待。

 

  二楼一处视野颇为不错的位置上,紫胤一袭规整的西装打扮,正垂着视线冷淡瞧着楼下的热闹,端起热茶不徐不疾地啜饮,疏朗俊俏的眉眼极习惯地微微敛着,看上去便似不悦,像是在嫌这份热闹扰耳了。

  这也不怪,这人身上那股子疏离气似乎与任何同热闹二字扯得上关系的地方都是百般不搭。

  林桢看着面色不佳的紫胤却笑得开怀,不急不慢地好声劝道:“既来之则安之,紫胤,人都来了何不静下心听听,绝不会叫你失望的。”

  紫胤看着对坐正嬉皮笑脸的好友,沉着眸子,语气又多冷了一分:“我本就不欲来,你自己迷着这些无用的也就罢了,非捎带上我来……”

  “嘿,想你在外这几年耳闻目见尽是洋人那一套,如今回来,还不该洗洗耳朵眼睛么?”

  并不顾紫胤的恼,林桢犹是笑,甚至平添了几分炫耀的味道,适时曲起指节落在桌面轻敲了敲,堪堪挑过话锋:“再有,你以为这梦予园里的看客是这么好当的,就你现在坐的位置,多少人争着抢着空废了多少忙活都还弄不到哩。”

 

  也知晓好友是一番好意,只可惜紫胤偏偏就生得这孤漠性子,待诸事都不甚热络,尤其是这些与喧哗嘈杂有关的,避之尚且不及又怎可能主动往前凑。

  至于看戏一事,托眼前这人的福,也来到几回戏园,只是大抵都以印象寥寥收场。紫胤虽不似一些老式做派思想的人那般心怀鄙夷,认死了下九流便一定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却也断然不可能如林桢这般痴迷。

  无非是他自认为不懂,一样连了解都达不到的事物,又怎会说有什么真的兴趣。

 

  鼓乐才起,甚至都还没见着人影便已引得台下众人爆出一阵叫好声,似在火上架了许久的锅子,终于到了火候,顷刻间便沸腾起来。紫胤看着好笑,又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当得起这样的礼遇。他是头一回到这来,却并非第一次看戏,这般热切的场面未免有些来得太不寻常。

  说起来,来的路上林桢也曾兴致颇高地同自己说起过什么,只不过觉得无趣,并未听进耳朵里罢了。

 

  “今儿演的是红鬃烈马里的头几折……”林桢微微摇晃着头,压着调子垂手扣在桌上,带出响声,“可是一出好戏。”每到这种时候林桢总要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紫胤已习惯了不作任何应答,甚至都不顾着听,只留他自说自话,径自挪着空漠的目光打量着四下。

  这梦予园不能算大,装了这么多的看客,更不免显得有些拥挤,好在细致处颇为上心,诸如奉上来的茶水,盛茶的青瓷茶具,桌椅摆设,尽是费过设计的,倒不见得有多精贵,却总让人体味到一份平淡的雅致。

  正想着,目光忽地停住,凝在一处,紫胤定定看着戏台正对面的位置,最好的位置,极寻常的供予贵客的小阁,不寻常的是里头并没有任何人在。园里四下高朋满座,唯独此处空着,甚至连接近的人都没有。

  紫胤看着停了片刻便收回目光,心中还存着些不解但却无意深究。

  后来才听人说,似从很早以前起,这位置就被一与军队有牵扯的人物花了大价钱订下,无论人是否到场听戏,这个位置必定是要为他预留着,从未有过例外。

 

  台上人咿咿呀呀地对着唱白,极和洽地踩着鼓韵琴音缓促不定的调子,茂密的叫好声和在其中,听着便是热闹,极可惜的是,在紫胤听来却只有热闹。

  紫胤取过桌上的茶壶正往杯里添着水,听见林桢缓缓念出了声:“其实这出戏我最喜欢的却是后面武家坡那一折里的两句。少年弟子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说着他脸上便浮出些伤感的神色,眼底发空,饶是对着戏台,却又像倘恍看着别的,也不知是想些什么竟渐渐入了神,一脸恍惚。紫胤似早见怪不怪了,也不出声相扰,只暗自叹了口气。

  又是一阵叫好声拂面,紫胤凭声抬头,一脸漫不经心地拖着视线扫过台上,才要挪开,却堪堪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隐约是藏着平和而又奇怪的笑意,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匆匆移往别处。那人站在台中央,并未停下唱白和动作,演着他不懂的戏。

  他要看清那双眼。

  这近乎荒唐的念头瞬间将他制住,甚至顾不得失态,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贴近木栏,只为看得更真切,脑海中极混乱的倏然挤进许多声音,他想看清那双眼,看清藏她眼底的笑容是真是假,想知道她为何要笑,在笑谁,而她又是谁。

  那许许多多的问音吵嚷着愈演愈烈,到最后归在一处,紫胤告诉自己,他很想认识眼前这个唱戏的人,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

 

  恍然回过神,转头正对上脸上满是得意的林桢,一派悠闲地捧着茶,目光也仍随在台上,唇边挂着的笑却显得愈发玩味,咂了咂嘴,道:“我说过,你绝不会后悔的”

  “……她是谁?”过了许久才见紫胤出言,一如平素里寡淡的语气,问得也极轻。

  “王宝钏,王家三姐儿。”

  “……”紫胤闻言撇过头,不说话也未见半点生气的样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淡漠的目光又寒又浸,犹如深秋早晨打上来的井水,瞧得林桢浑身直发冷,一个激灵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摔了出去。

  “呃……”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林桢缩着下巴匆忙咽了口热茶才稍稍稳住。复朝着台上看了一会儿,敛去笑意的脸上已不见半点玩笑的意思,大抵是斟酌了很久,才极认真地开口:“红玉,戏者红玉。”

 

  再热闹的戏也逃不过曲终人散的结局,紫胤站在木栏后面朝下看着渐渐疏散的人群,耳边仿佛还响着刚才叫嚣着要将屋顶都掀了的鼓掌和叫好声。这大抵是一出极好的戏,紫胤默默想到,离去的人们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神色。只可惜,自己并不懂这些。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紫胤才回过身,林桢仍靠在椅子上,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抬头看他:“带你见个人?”

  “好。”

 

  “站住。”

  有人叫住他二人,顺着声音寻去,只见一约莫四十五六岁的中年女人站倚墙站着,施了淡妆的脸上已不乏岁月的痕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华,右手两指夹着一只点燃的烟,虚抱着手臂,没什么感情地静静看着紫胤和林桢。

  “程姨。”林桢挂起讪讪而讨巧的笑容,挠了挠头踱上前。

  “你小子,没事少往我这后台跑,”程姨瞪了林桢一眼,佯作威胁,“不小心打坏了什么,可要扣你在这做抵!”

  林桢却定住眼,颇显认真地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少来,我这小庙可留不得你这尊大佛。”程姨轻轻扯着嘴角,紫胤却分明看不到她眼中有任何笑意,半带耍弄的语气,“贪个清闲热闹的玩乐事就莫要太过认真了,为你好。”

  “这位先生……不是来看戏的吧?”

  紫胤也未曾料到她会倏地朝自己发问,微张着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已被林桢先接下话。

  “我朋友,陪我过来给您捧场的。”

  “呵……”程姨复看了紫胤一眼,没有再说话。

  复往里走出一段,紫胤不知怎么的又回头看,程姨还站在那,默默地抽着烟,木然盯着别处不知在看什么。待他收敛性心绪,才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似乎是说,戏里风月那堪真……

 

  之后听林桢说起,程姨是这戏班里的班主,并未嫁过人,也不知是否真的姓程,但众人都习惯了这么个叫法。又似乎所有人都说不清她的来历,只知道是个唱了一辈子戏的女人,如今老了唱不动戏了也并没有离开这一行,不辞辛苦地支撑起这个戏班,偶尔心情好也带一带后来人。

  至于如此,或许是出于对戏的执念,或许不尽是,紫胤再想起程姨时,总会无由地觉得这样便是她的一世了。

 

  “又巧舌骗得程姨放你进来了?”

  房间里并不太亮,却很容易看清堆得到处都是的花束和花篮。一袭白底旗袍的女人背对着他俩,站在同样堆满了花束的梳妆台前,也许是在为如何安置这些碍眼的杂物苦恼。

  紫胤从她面前的镜子里窥见女人精致的面容。那是一张可谓倾城的脸,但一如先前在台上时,最先摄住他目光的仍是她的眼睛,温和而干净,不带半点妖浊气的妩媚,总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思,未见得有多亲切,却无由叫人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

  “要亲自向你道贺和道谢,我怎么会不来,今晚的戏,当真漂亮。”

  “那便多谢美誉了。”说着随意撇过头,瞧见跟着林桢走近的人,红玉眼底掠过一丝清浅的惊讶,不消片刻便已理好情绪,示出一抹淡笑,出于礼貌的恰到好处的客气,却不会给人任何不适的感觉。

  “应该算见过了吧。”林桢径自指着紫胤对红玉说。

  “嗯,先才在楼上。”红玉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紫胤,停驻了片刻才接着说道,“说来红玉是该自我检讨一番了,看这戏演得,竟叫先生这般难过,宁愿心不在焉地喝茶都不愿听了。”满是自嘲的语气,双手交叠微微垂下目光,似有些受伤。

  “并非……”面露尴尬的紫胤本想辩解,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样子极为窘迫,只得用稍显生硬的语气答道,“是在下太失礼了,鄙人紫胤……”

  犹如看到了什么叫人惊奇的东西,立在一旁的林桢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忽地就闭紧了嘴,强行抑制住要大笑出声的欲望,憋得辛苦以至于岔气弯着腰咳了好几声。

  “哦,幸会。”红玉见状也不由失笑,眉脚微微上挑,温润的眸子显得异常明亮,带着几分胜利者的神气,爽落地伸出手,“红玉这厢有礼了。”

  修长的柔荑横抬在半空中,被略显昏朦的光包裹着,肤色莹润只显得愈发柔软,紫胤望着红玉细白的指尖愣了片刻,才缓缓覆手回握。

 

 

  【第二场】

 

  紫胤再次见到红玉,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

  因有要事在身,紫胤急着出门时也并未注意到天气,以至于回程时被不期而遇的暴雨堵在半道,困在了一个小亭子里。遇上这样的天气,街上的黄包车也跟逃难似的,并不愿载客人。他看雨势很急,大约很久才会停,但心里也并未在意那么许多,等了便是。

  巧或不巧的是,那亭子离梦予园并不太远,红玉从外头回来时远远看见,便去拿了把伞特意折回送来给他。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帮助,紫胤颇感意外,郑重而客气地向她道谢,并说会尽快送还,红玉看在眼里却只是笑,并未多言。

  之后林桢拿这件事来打趣,便问他:“像不像那戏里演的?才子佳人因伞结缘,好不精彩,好不精彩。”

  紫胤听见只摇了摇头,脸上沉静的神色让人觉得带着说不出的严肃和认真,是打心底里觉得不像,至于为什么会觉得不像,又究竟不像在哪里,他说不出,只是默默盯着手里画了殷红梅树的纸伞看了许久,好似这伞上有这问题的答案。

 

  待紫胤再想起这事情,已经是许多天后的夜里,顿时有些懊悔。尽管当时并未同红玉约定归还的期限,但这么拖着未免太失礼数,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连夜将伞送还为好。

  下了黄包车,才发现梦予园已经是大门紧闭,或许是太晚的缘故。紫胤本想着明儿白天再来,但走近时,耳朵隐约捕捉到什么响动,凝神听了一会儿才推门而入。他听得真切,是有人在唱戏,但这么晚了究竟是谁还在唱,紫胤不禁有些好奇,边往里走边打量过四周,小心寻着声音的来处。

 

  才步入厅里,眼中的疑惑已被满满的吃惊所取代,紫胤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疏朗光线下,立在舞台中央的人,披着斑斓华丽的戏服,面覆油彩,还有那双叫他极为熟悉的眼睛,如刻进他脑海里的,一见便知是谁。

  红玉自然也看见了他,眼底掠过一丝掩饰不及的错愕,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便已收拾好多余的情愫。手中一尺金扇在虚空中缓缓一划,举手投足间醉态十足,迷茫的双眼透着说不出的失落与愁苦,唱词婉转,无鼓乐相和却并未显得单薄,反添了许多戚然。

  这情来得这样浓,犹如启封一坛陈年的酒,馥郁的酒香像是掺了毒药那般甜,明知少沾即醉,却还是固执地要倾杯饮下,仿佛是觉得醉倒极处才会有得以解脱的可能。

  紫胤似着了魔那般痴怔看着红玉,心中所有情愫全然受制于台上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白,甚至于到了最后将一切都忘了,忘了自己是个看客,忘了是在看一场别人演的戏……之后再想起,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入戏了。

 

  单调的掌声一遍遍巡在空空荡荡的园子里,惊散了先才清冷寂寥的气氛,顷刻间便似有了一种单薄的热闹。红玉缓过神看着他,睁大了眼似乎有些惊讶,随即无声笑了笑,理好广袖复朝他盈盈一拜,她眉眼间沉静的神色只显得严肃异常,像是行着什么极重要的仪式。

  红玉缓缓挪到台子边缘,蹲下身,以便二人能平视着交谈,彼此都不至于太过费力。

  “你怎会来了……”红玉轻声问。

  “远远听见这边有动静便走了进来,却不想叨扰了,实在抱歉。”

  “并不必如此,或许……或许我还该谢谢你才是……”轻摇着头,落在紫胤身上的目光愈发显得飘忽,红玉略吃力地睁大了眼,但仍是如何都看不真切眼前人的容貌,不禁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她脑子里很乱,交替着反复闪过许多画面,戏里的,戏外的,有许多人的,也有自己一个人的,乱作一团,寻不到任何出路。

  倏然想起了程姨,她总是对自己说,做戏子的无非就两种结局,要么修炼到无心,戏中那些情情爱爱悲欢离合的事,演得再真都不至于伤到自己,于她们而言这大概也是最好的。又或者演到把自己都给弄丢了,泥潭深陷难以脱身,届时便需要一个旁观的人,将自己拖上岸。

  红玉每回听着总是点头,但她知晓,自己并非真的听懂程姨的话,如果自己真陷了下去,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眼前这人或许可以拉自己一把。

  他或许是那个可以拉自己一把的人,红玉忽然这般想到。

 

  待红玉从混乱中缓过神来,定定看着紫胤怔怔了片刻,才为自己的失态报以歉笑,也不愿再细想,只当自己是太累了,连思绪都不那么受控制。

  紫胤并不知她刚才在思忖着什么,只是觉得这时的红玉似乎有些不太像她,半点都不复从前他见过的那种神气与骄傲。也许是有些落寞。在这样大的舞台中,只她一人,未免显得有些孤独。

 

  “向我道谢?”听他说明来意,红玉挑着眉,挂出几分讶异的神色。

  “是,一因你借我的伞,二为今夜这场戏,哪一样都当得紫胤一句谢的。”他说这话时仍是一贯淡淡的语气,甚至还有几分拘谨在其中。

  “哦……”红玉拖长了尾音,做出思考的样子,说着嘴角忽地扬出一抹近乎狡黠的笑,“那先生要如何向我道谢呢?”

  “这……”

  “不如请我吃碗面吧,”不待他说什么红玉便已接着道,似乎是一早就想好了的词,只等着这么个接她话的人,温润的眸子浮着些精巧的光,落在这昏暗处,叫他看得极为分明,“我有些饿了。”

  “好。”紫胤点了点头便一口答应道。

  “那便等我一会儿,去换身衣服。”红玉也跟着点了点头,站起身,垂着的手轻轻扯着戏袍下摆。

“嗯……”

 

  听得红玉的脚步声渐渐散去,一切又落入沉寂之中,紫胤略起着头,缓缓打量过四下,没有琴鼓,没有看客,连光线都支离的戏园子只呈现出一种极寥落的肃静,空落落的什么都没留下。

  他自认为是性子冷沉之人,但此刻的安静却让他有些不习惯,浑身都觉得不适却又不明缘由。

  又想起那日的热切场面,竟像是凭空臆想出的虚幻,仿佛一切本就不曾存在过,这一瞬间,紫胤觉得自己或许听懂了刚才红玉唱词中的悲凉。

  但他分辨不清的是,这种悲伤究竟是来自于戏,还是唱戏的人……

 

  红玉带他去的地方离戏园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但比起城中许多地方,这里未免显得有些太过僻静,街上来往的人很少,间或有一辆辆空着的黄包车匆匆经过。还剩下三两家商铺未打烊,门前悬着灯笼,昏黄的光照开磨去棱角的青砖路,这夜里的风都似不那么冷了

  街角墙下支着一面摊,棚子边缘挂着一盏小灯,照住四五张方形小矮桌,有两个客人坐在最近墙的那张桌子边上埋头吃面。面摊主人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灰布衣、白围裙,微佝偻着身子在案子后头忙活。锅子里咕嘟咕嘟的响,冒出的白气被风吹长吹散。

  “一起吃?”

  “好啊……”

  紫胤并不饿,仍是应了下来,略显讶异地看着她,红玉脸上露出一点很孩子气的笑容,刻意放轻了步子走近,大约是想作弄那老人,但老人大抵看见了地上晃动的影子,先她一刻抬起头来,咧了嘴,干瘪的脸上浮出和善的笑容。

  “照旧么?”

  红玉笑着伸出两指在面前晃了晃:“嗯,两碗阳春面。”

  老人将视线挪至离着丈余远的紫胤身上,停了片刻便了然地点着头:“好嘞。”

 

  红玉说这老者已在这卖了许多年的面,自她知道起便从未挪过地方,总是在这个偏僻的街角。以前练功极为辛苦,总要熬到很晚才结束,以至于耽误了饭点也是极寻常的事,挨的饿也不止一回两回,后来知道了这么地方,便时常到这来吃面填肚子。

  时间久了,老人也极好心地多加关照于她,本可以早些收摊回家,却愿为她等晚些,遇上再不好的天气都会等在这,等到她来吃完这碗面才会收摊。

  她望着老人忙碌的身影,脸上藏着笑,略显恍惚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点点柔软的神色,像是昏明的灯火,半温的茶水,却总能给人以温暖与慰藉。

  人们常说人心凉薄,便好像这世上处处都是薄凉无情的事,数都数不过来,戏里是,戏外也是,光想着都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但真有那么个偶然的空当,停下来看看,又会觉得哪有人说的那么坏?

 

  老者将两碗面盛在盘中端过来,二人都习惯地起身去接,并很是郑重地道了谢,老人还笑他们太过拘谨,也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接着去忙了。

  红玉迅速从桌上的竹筒里取了两双筷子,一双递给紫胤,边将碗端近面前,边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便下箸,想来是真的饿了。

  莫看老人一副干瘦的样子,做出的面品相却不差,面条筋道,汤底也清澈,浮着一层细葱段。白的面条青的葱末,托在泛着热气的清汤里,看着便让人觉得有食欲,紫胤就着筷子扒了扒碗里,也不见客气地大吃起来。

 

  端住碗喝了一口汤,紫胤忽然出言道:“说到吃面,我也知道一个地方的面做得也很不错,城南的迎宾楼。”

  “呵……那改日闲了可要去尝尝。”

  “改日,我请你。”

  “不好,不好,不必麻烦。”红玉连连摇头。

  “权当……权当是答谢今日的引荐,”紫胤抬头正看着她,边说着边放下筷子,他面前的碗空空的,只剩下一口面汤没喝尽,“这面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红玉看着他忽地失笑出声,也跟着放下筷子,不看他略带疑惑的眼,径自慢慢吞吞地摸出一方帕子,递到他手中。

 

 

  【第三场】

 

  北风乍起,吹来一层寒凉,淅淅沥沥的雨连着下了两日仍不见晴,灰白的云幕瞧得人好不压抑,看着大抵也还要接着演下去,没有半点要收住的意思。紫胤一向极不喜这等潮湿阴冷的雨天,总似有几分不快压在心头,难以消却。

 

  撑着那把描了殷殷红梅的油纸伞,紫胤缓缓步过东城老街,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浸在雨里,似缓缓流淌过古朴的闲趣。雨点簌簌,溅起的水花舔过衣摆下端,浸晕出一片湿濡,搁在月白色的长衫上倒也不甚惹眼。

说起来,这样的偏襟长衫可是他从前的心头好,也是他最常见的装束,但自留学归来后却很少再穿,平素里西装革履惯了,这般换回去才真真有些不适应。原来,花很长时间酝酿起的情愫也难以全然回避毁于一旦的可能,真不知该怪罪人心易变还是迁怒于时间太过无情。

 

  转过街口,复行了半盏茶的功夫,紫胤贴着路边走进檐下,慢慢收了伞,抬头一晃而过,书了瀞水二字的老旧匾额上蒙了细细一层雨水,更见古朴和沧桑,这儿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瀞水楼,城中最负盛名的茶楼。

  到底是老店,便是遇着这惹人厌烦的坏天气,也还是有不少客人前来捧场,三三两两凑成一桌用着些茗茶糕点,不时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城里的新鲜事儿,好不热闹,与外头默默的雨遥遥相对的热闹。

  才跨进门,便有眼尖的小伙计瞧见了,匆匆迎上前,极恭敬地抬了双手,欲接过紫胤手里的伞。

  “有劳。”紫胤将伞递予那小伙计,淡淡道了谢,端平了目光缓缓扫视过四下,似在寻着什么人。

  “先生楼上请。”那伙计也不看他,又道,说完便径自朝着紫胤微倾了倾上身,做足了礼数,便抱着伞踱往他处。

  望着那小伙计的背影停了片刻,紫胤复望了望四周,才向木梯处步去。

 

  手搭上木栏,不凉不燥的触感紧贴着手心,梯阶上的漆早已被磨得斑驳,提步踩上去,更带出些许咿呀咿呀的响动,似在叫疼那般,听着也是有趣。才近楼梯口,约莫还剩下十数阶,却似忽地走进了什么结界,四下顿时静了下来,楼下的嘈杂声被这层看不见的东西生生隔开,只显得越发缥缈。

  恍惚间,听得有人拉着二胡,哀戚婉转的调子和着淋淋急雨,更为动情;复有人凭着乐声唱起一支曲,叫人极为陌生的调子,又夹着异乡的口音,实在欣赏不来,仅给紫胤留下嗓音清脆的印象。

 

  紫胤面带惊色,定定望着成片的空桌椅,楼内一隅,一头发花白的盲眼老汉手里架着把旧二胡,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旁唱着曲儿,大抵是一对祖孙,而这一整层楼,在他到来之前,便只有红玉她一个客人而已。

  红玉今儿穿了件极其见素的深色旗袍,占了临窗的座儿,面前的四仙桌上摆着许多酒壶,有的已经东倒西歪,显然她已经喝了不少。正侧脸看着外头,雨线相连成巨大的笼在人心上的网,昏沉的光线温柔而贪婪地尽情抚着女人莹白如玉的脸,光亮照进她眼底似凝出一层迷离的雾气,整个人便愣怔看着窗外,许久都不见有动作。

  紫胤一直觉得,比起这些素色,更鲜艳的颜色,诸如张扬热烈、妖冶得像血一样的红,才更衬她。只可惜,除了戏服,并未见她那般穿过。

 

  放缓了步调踱向那处,紫胤坐到红玉对面。毫不意外的是红玉隔了许久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回过脸极恍惚地看着他愣了半晌,脸上才提起几分惊讶,扯出一抹笑。

  “你怎么来了……”说话声略显沙哑,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紫胤听着似乎有些不习惯,不着痕迹地拢住眉又极快地松开,混杂着水汽的馥郁酒香竟凭空生出了粘性,缠在鼻尖,久久不散。

  “去寻你不见,程姨说你在这,我便过来看看。”紫胤看了看,伸手拎出混在酒瓶子间的茶壶,另一手取过倒扣在桌上的瓷杯,倒了茶轻推至红玉面前,又为自己也倒了杯,端着啜了一小口,正眼定看着对面的人,缓声道:“怎么,心情不好?”

  眉脚微挑,脸上兀自是笑,红玉压低了声音道:“是不大好罢。”

  边说着边错开视线,望向那唱着小调的姑娘,个头不高,人也偏瘦,犹如一棵干巴的小苗儿,模样倒是清秀耐看,穿着一件很显旧的碎花衣,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条穗辫垂在身后,尾端简单缠了一圈红绳,尽管听者寥寥,小姑娘唱得还是十分用心。

  “你懂这个么?”红玉见紫胤也回头去望,便问他。

  紫胤轻轻摇了摇头,深如古井的眼里寻不着半点无奈或者尴尬。

  “也不懂戏?”红玉又问。

  “也不懂戏。”

  红玉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饶是面带玩味之色。

 

  缓了片刻,红玉抬手摆了摆招呼那小姑娘近前说话,那姑娘凑近老头儿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才挪着步子略显迟疑走过来。

  “今儿便到这吧,辛苦您二位了。”红玉说着便拉过那孩子纤瘦的手,摸出几块大洋,放在她的手心。

  小姑娘又惊又喜地定定看着那沉得赘手的银元,咽了咽口水,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愣怔了片刻缓过神来,连忙朝着红玉拜了几拜,又一连说了许多声谢谢。红玉本想拦她,却不知为何,垂着眼默默收回了横在半空中的手。紫胤尽瞧在眼里,却终归什么都没有说。

  那孩子提着轻快步子踱回老汉身旁,将大洋放在老头儿手中,复贴着他耳边说了什么,老人咧着嘴,乐呵呵地笑开,一双混浊无神的眼也似顿时添了些生气。由小姑娘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走出几步又停下,朝窗子这边拜了两下,爷孙二人朝楼梯口缓缓挪去。老人步子很沉,一下一下犹如远郊寺庙里鸣起的晨钟,敲在人心上,只是不知道会唤醒谁的慈悲与否。

 

  待到脚步声渐渐疏散去,红玉才稍稍收敛了神色,端起原先的酒杯啜了一口,自顾自地缓缓道:“我想呵……若不是打小进了戏班,说不定,说不定我或许也会如她那般模样;大一些,若好了说不定也会有一方台子,台下也有人在听……”

  低哑的音调叫紫胤陌生得不由微微敛住了眉,清如寒泉的眼直盯着红玉的眸子,虽是看着自己,眼底却是一片空荡,只剩下醉后的迷蒙,让他无由地有些不快,如同吸入了一团周围那种冷而滞闷的空气,凉刺刺的卡在喉底,吐不出又咽不下,好生难受。

  “现在想来有的都是命,就像那戏文里写的那样,都是命,早早定好了结局……从前有教我唱戏的人说戏终归是戏,莫要太当真才做得好戏子,我总在想着,情不真如何叫人信服,又怎会唱得好戏?如今……”红玉淡淡笑着,“我想我也是分不清了罢。”

  “……”

  “人都说旁观者清,你大抵能解我的惑罢,但料想你这性子问了也未必有个结果,倒不如不为难你了。”

  “红玉你……”

  红玉复摇了摇头,轻声接着道:“紫胤你既然来了,倒不妨多听我罗嗦几句……反正不会有下次了……”

  伸手取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端在手中,默默垂着略显飘忽的目光,清浅的酒面映着灰白天光,晃晃照出人影来,杯中那人唇抿成一条线,隐约是在冲着自己笑,笑得那样真,连眼底都似起了笑意。

  缓缓开口,声音极轻,全然像是不顾旁人的自言自语:“我……我的确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做为交换,我也会付出一些,以我所有,易我所无,不知……”红玉缓缓地抬起头,正看着紫胤,亮光映进在眼中,诚如一汪不见波澜的静水,“却不知……你可愿换?”

  “红玉,你醉了。”

  约莫是有些意外,红玉望着他一愣,随即无声地笑开,端住酒盏贴近唇边,刚想饮下却只觉得一阵温热倏然缠上手腕,被紧紧扣住,惊得红玉柔荑微颤,险些让酒洒了满身,带着些怪怨抬头,赫然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眉间拧出结来,叫人分不出是忧是怒。

  “莫再喝了,你已醉了。这东西于你只百害而无一利,对你的嗓子也形同毒药……”

  极乖巧地眨了眨眼,还没等他说完,红玉便以笑打断,悦耳的笑声割开沉闷的空气,如同在皮球上刺出一道口子。等她笑累了,皮球里的气便也泄光了,红玉分明感觉到,腕上流过一瞬即逝的颤抖。紫胤缓缓松开手,面色有些发白,坐回椅子上,兀自看着她,眉头锁得更深。

  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被这清水似的液体印引燃的灼热感让身上渐渐有了暖意,红玉复接着道:“你不同我换,我也是要找别人换的……”

  她只是个戏子,只是个求一世安稳的戏子而已。有的东西,于她而言或许是必要,得到了才有继续下去的可能,如同一台戏,总要有人陪着她演,接她的唱白。即便没有,也至少要有个看客,看到最后,不至于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太过寥落了。

  可笑世人总说戏子无情,却不知这又有多少戏子曾让这话伤了心?可若是多情,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手搭上桌角,红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外挪了两步,手离开桌子的一瞬,失去支撑的身子蓦然一踉跄,惊得紫胤急急伸手去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挡开。复摇晃了几下才站稳,红玉看着紫胤笑道:“你既然不是来陪我喝酒的,不如……不如我再给你唱一折戏吧……”

  说着红玉便抬起手,腕子一翻,比出一个手势,微微垂着秋泓似的眼,看上去这般浅,这般安静,但昏沉的光一沾上便陷了进去,再也没有出路,这双眼睛,紫胤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缓缓悠悠地开腔:

  “戏里花月旧,

  红尘梦好不堪留。

  奈何痴心人儿念不休。

  醉眼迷云遮,

  不见水中杨花瘦,

  不见镜中红颜秋。

 

  戏者也,粉墨千般色,

  总叫人道不尽,看不穿,参不透。

 

  唱得来天弄人愿佳期误,

  演不尽作茧自缚相思愁。

  说什么,良缘佳偶,鸳鸯聚头,

  原只堪作戏里风月,

  戏里千秋……”

 

 

  【尾声】

 

  然后,其实也没有什么然后了,约莫过了半个月,名角大婚的喜讯传遍全城,对方是一声名不坏的青年将领,紫胤隐约记得,初见红玉登台的那日,谢幕前头一个捧着花篮上前道贺的人,念的便是这人的名字。

  婚宴的流水席摆了足足三日之久,前来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人们更争相以赴宴为荣。场面之盛竟至于时隔数月,人们仍对这场备受瞩目的风光婚礼念念不忘,各大报刊也毫不吝啬大版面的接连报道。

 

  婚礼当日,紫胤正关在书房里,忙着将新译的书稿收尾。下人来敲门说林桢来了,终是有些不大乐意地撂下手中的活儿踱出来。却见林桢顶着一张异常落寞的脸站在客厅里,紫胤极不适应地望着不复往日那般大大咧咧的好友,却还没等他开口问,林桢一声不吭地先塞给他一份报纸,自个往后连退了几步,整个人似没什么气力地缩进沙发里。

  紫胤随意翻了翻报纸,目光在扫过某张照片时微不可见地无由一颤,停驻了片刻便缓缓挪开,提步饶过茶几,坐在林桢对面的沙发边上。

  “报纸上说,她成婚后便不再唱戏了……”林桢仰着头,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极轻地开口,言语间,满心的惋惜展露无遗,这消息对醉心于戏的林桢而言,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哦…这样啊……”紫胤淡淡应了一声,再度打开报纸,垂眼细细端详着那张照片。

 

  照片中的红玉穿着一件绣了凤纹的长袖旗袍,略低着头,脸上绽着极精致的明艳笑容,一双亮如秋水落星的温润眼瞳,满满盛着柔暖的喜悦。那般神采奕奕,即便是印在这没有色彩的纸上,也无法消减万一。

  他突然又有些庆幸,指尖抚着照片一掠而过,若是亲眼所见,自己大概会被这身妖冶的红灼伤眼罢。尽管不是那么懂戏,紫胤一早便认定红玉是个极好的戏者,什么都能演得像,演得活,一颦一笑皆是这般引人入胜,却又叫人难以看清。

  阖上眸子,仍是那双眼,仍是那抹真假莫辨的笑,仿佛仍是那日瀞水楼上,带着醉意的女人眼底沉着他看不懂的情愫,摇晃着端起架势,要给他独唱一折戏,潇潇雨声打在心头,至于她唱的是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煞尾】

 

  直至终老,紫胤都未再听过戏


评论
热度(42)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北极熊的北极圈 | Powered by LOFTER